Bradlin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锦鲤抄

 

 

      他已跪在那佛堂前三日。

 

      长梯高耸，青灯一缕。悠远钟声在袅袅的佛香中传来，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。

 

      庄稳的脚步徐徐走近，他低着的眼又一次看到了明黄的袈裟下饱经风霜的芒鞋。

      芒鞋六洞，谓之看破“色身香味触法”六尘，勘破“贪嗔痴慢疑邪”六恼。

 

      “阿弥陀佛”，苍老的声音自袅袅燃烟中散开，萦绕如跗骨之蛆，“公子，何必？”

 

      他兀自低头，一字一顿：“大师，我要真相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你当知晓，生死非人力所能逆转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！”他抬头，声嘶力竭，睚眦欲裂。

      那是泪，一滴，一滴，落到了他身前地上，又融入泥土里，再不着痕迹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我只是想知道，她在哪里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风起兮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其实晓得自己无甚才华。

 

      一个穷酸画师，只能每天拿了自己的画到街上摆卖。可世道纷乱，谁又会停下来看一眼他的画？

      自己的口粮，用画是换不回来的。

 

      可他偏偏钟情丹青。

      他爱那细细描摹的缱绻，又爱那泼墨挥毫的洒脱。

 

      一张一张画卷起来以后，明台收了画摊子，揣着满怀的画往家中走去。

 

      说来也妙，他身无分文，本以为在这城中要露宿街头，可他偏偏就在一处偏巷中找到了座空宅子。虽是年久潮湿破旧，可打扫修葺一番，也是个居住的不二之选。

      询问街坊四邻，要么就说不知道，要么就摆摆手直接走过，终究没问出个主人是谁来。于是他便这样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白来的便宜么，不捡白不捡。

 

      甫一进门，明台便朝院中唤了一声：“我回来了！”

      院中依旧肃静，可那院角的小荷塘中却“噗噗”地响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噙了抹笑，脚下又轻又快地往那小塘走去。他将怀中的画紧了紧，便坐在那塘边，往水中张望：“小东西，我回来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只见水面飘着的荷叶下，有锦鲤的头轻轻探了出来。小小的嘴巴向他张了张，似是通晓他的话语在对他应答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原以为这是个死塘，塘面四周杂草丛生，只看着那荷花长势还算好，便也没有动过清理的心。直到住下来一段日子后，有日外出经过那小荷塘，瞥见塘中有什么顶着荷叶一动一动。拨开一看，便瞧见一尾锦鲤鱼通体火红，光滑的鳞片在日光下璨亮得有如珠玉。独独额中一处更为艳丽，竟似是点了朱砂，凝重欲滴。

 

      自那以后，明台得了闲空，便坐在这塘边与这锦鲤鱼嬉戏。这锦鲤鱼也仿佛通晓人性一般，灵慧得紧，于是他便更加欢喜。

 

      他向塘中举了举怀中的画：“你等等，我去把画放下，就去捡柴枝。很快就可以吃饭啦。”

      锦鲤鱼阖了阖腮，吐出几个泡泡来。

 

      明明是描摹丹青的一双手，却只能用来捡柴枝以糊口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明台捧着一捆参差不齐的柴枝敲开隔壁宅子的朱红大门时，落日余晖堪堪洒在了铜黄的门环上，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来。

 

      打开门的是位富家老夫人，随夫姓傅。傅老爷早逝，傅公子又常年在外做生意，战乱当道的也不好将老母亲接出去，于是傅大娘便和一个小丫鬟留住在这小镇子上。

      傅大娘，富大娘，可不是嘛。明台偷偷地抿了抿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哎哟你这明台，站在这儿笑什么呢！”傅大娘开了门便瞧见明台杵着傻乐，不由想敲他的头，又瞥见他怀中的柴枝，握好的的拳头便化为伸开的掌心，在明台脸侧轻轻摩挲，“你这孩子，画儿又卖不出去了吧？”

 

      明台也不显得窘迫，只笑嘻嘻顺势在妇人柔软的掌心中蹭蹭：“是呀大娘，所以你可得帮帮我呀。”一双桃花眼精光闪得可亮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好好好”，傅大娘捏他的脸，瞧着明台仿若见到了当初自家幼子，心中蓦是一软，“大娘也是多亏了你帮忙呢，不然我一个老的，阿香一个弱的，也不知上哪拾掇这柴火去。”语罢便拉了他的手往里屋走去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赶忙止住：“大娘，今儿个就不在您府上吃啦”，眼珠子一转，“您可以直接把饭换成银子给我吗？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这，为何呀？”

 

      明台“嘿嘿”地笑，眼中掺着星星点点的明亮：“我想给我家鱼买个饼吃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这，”傅大娘一时语塞，旋即又摇摇头，“你这孩子呀，看鱼看得比自己还重。不晓得的呀，怕是要以为那物件儿是你明台的相好呢！”

 

      怀抱柴枝的人不乐意，噘着嘴委屈道：“大娘……它不是物件儿，可聪慧得很呢！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好好好，是大娘的不是”，说着便唤了小丫鬟来，“阿香，来把柴火拿进去，顺道先拿些个碎银子出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拎着巷头小摊上买来的光酥饼，明台便欢欢喜喜地往回走，最后虽少不了的被傅大娘顺势唠叨两句“你也不小了几时找个姑娘呀可不能总伴着尾鱼吧”，可有东西填肚子么，还是甚愉快的。

 

      又坐回到小塘边时，明台唤声“小东西”，便把手上的饼撕开细小的一粒粒扔去，那锦鲤鱼便从荷叶下冒出头来，慢慢吞咽。

      倒不像寻常的鱼总是亟不可待地抢食，明台甚至从那吃相看出了几分优雅。

 

      这是入魔了，明台想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入夜后，明台和了衣便早早歇下。他从不在屋内作画，一来是省下那照明的蜡烛，二是参照物并不在屋内。

 

      一轮清月悬在天边，淡淡银霜铺落满地，可明台并不喜月光。他嫌月亮光华太过清冷，不带温度，还是日光好。

      他听着“噗噗”的吐泡声，这么想着，沉沉便睡了过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他听见有歌声，柔和又蜿蜒，似丝绸连绵不断，又似薄纱笼罩在耳边。他想寻那歌声的来源，却似有浓雾阻挡，看不清也拨不开，总是寻不着出路。

 

      灵台混沌便在那浓雾中漏出一丝清明，是了，他现在是在梦中。于是一拍脑袋，眼前忽地便多出一道光亮。

      明台有些愣，这么好使啊？

 

      循那光走去，渐渐地便愈发清亮，最后光华在他眼前豁然散尽。明台不由猛地闭了眼。

 

      她长发如瀑蜿蜒身后，殷红纱衣遮不住雪白肌肤，赤裸的足低低站立，月光点点如霜雪贴于之上，又似灿灿银星挥洒光华。

      丹唇小口一张一阖，轻柔歌声便自其中尽数流泻。

 

      不似人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脑中没来由便现出这么一句。他屏了呼吸，脚步定住不敢移动半分，生怕稍有声响便会惊飞眼前谪仙。

 

      他沉醉在那婉转歌声中，女子忽而一转头，点漆玄眸便与他正正相对。

      明台这才发觉，她眉间一点艳丽朱砂，凝重欲滴。

 

      他正欲上前一步，那女子蓦然纱衣一挥晃过明台双眼，待他睁眼时，眼前只余一抹清冷月光，来时浓雾。

      这回任他再拍脑袋，也再寻不到那道光亮。

 

      翌日鸡鸣时，明台便醒了过来，却不睁眼，只在心下悄悄回味昨夜相遇。恐一睁眼记忆便如烟雾飞散。

      可最终他还是翻身坐起，毕竟口粮还是要赚的。

 

      洗漱后明台便拎了满怀的画，经过时向塘中探探头：“我走啦。”

      塘中不见锦鲤身影，却瞧得几个小圆泡泡，于是明台放了心出门去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“明台兄今日也这么早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明台抬眼笑笑，便继续手上摆摊的动作：“骑云兄也不晚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与他搭话的人是隔壁与他一起摆摊的同道中人。郭骑云也是个书生，生得却是孔武有力，因而明台初始总是向他调笑“骑云兄这名字倒是有大将之风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郭骑云愤愤地攥了拳，“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应于国家危难时奋勇杀敌，无奈家中有妻有儿”，他低头叹道，“离不开呀。”

      从此明台再不朝他打趣。

 

      他生意做得倒是比明台好些，本人却不认为是画技的问题，郭骑云甚至觉着明台的丹青比他更要好上几分。“明台兄，若果你能换个对象画画，说不定卖得会好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明台端详了几眼手中的画：“是吗？还好吧。”然后将最后一幅画挂好。

 

      满摊满画，均是相同的一尾锦鲤鱼，通体火红，身段蜿蜒。寥寥朱砂，却描出几分栩栩如生的神韵来。

 

      正午时分是最冷清，明台摊前忽地却站了一位芒鞋袈裟的修行人。他看画，斑白胡须蓦然一叹：“是劫，是劫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明台疑惑：“大师是要买画？”

 

      那僧人摇摇头，复又迈步走远。

 

      果不其然又是生意惨淡的一日。撕着饼往塘中抛时，明台神秘兮兮地说：“小东西你听着，昨夜我遇见了一位仙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锦鲤鱼吃得正酣，脑袋向着水面一拱一拱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倒是笑了：“也是，你怎么能懂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趁着天光未敛，他于塘畔铺了桌案，便开始描摹。左思右想，竟是不知道从何下笔。最终，明台又将东西收好，莫要浪费了这笔墨，他想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是夜，明台又循着那道光亮走去，不多时眼前便豁然出现梦中人。她依旧低低吟唱，眉间一点凝重欲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仙子且慢。”他这回瞧着女子一闭口，马上出了声，生怕一眨眼又不见其踪影。

 

      女子定定看她，眼中不泛一丝波澜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小心地吞咽一下，缓缓开口：“仙子可否，告知姓名？我叫明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两人默默相视，正当明台以为下一刻眼前便要再次只余一抹月光时，那丹唇忽然微张。

 

      “锦瑟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原以为，那谪仙是个清冷的人物，后来与她相会多了以后才发觉，唔，着实是个清冷的人物。

      她不笑，即使后来明台与她处得熟络，也总是不笑。

 

      那夜明台与她并肩而坐，望她夜幕下被月光洒满的瓷白脸颊，轻轻说道：“你的名字，是谁给的？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不晓得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”，他眉目流转，“以后不如换个名字吧。锦瑟这名字，总觉有些萧然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锦瑟看他，眉间一点愈发红嫣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那日明台刚到摆摊的位子时，郭骑云急匆匆地在收拾东西，见他来焦急开口：“哎呀快走吧明台兄，战事就要打来啦！”

      他收拾好脚下生风地便走，只留下一句“别待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满街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动，再无平日的热闹升平，战事当前，四作鸟兽散。

 

      又到傅宅时，明台依旧叩响铜黄门环，却是再无回应。只余萧萧凉风卷起枯叶，“擦擦”刮动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望着纷乱的街道，低低地笑。

      又能往何处走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对不起啦小东西，今日没能找到吃的。”他伸出手指点点锦鲤鱼，“明天，明天我一定给你填报肚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锦鲤通体火红，额中一点嫣红蹭他指腹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有什么如烈火缠绕满身，滚烫炙热，烧得他呼不出一口气来。好痛苦，好难过，救我，救我。好热，好热。

      他挣扎，挣扎，可无论如何就是发不出一声来。

      全身似被火焰包裹，仿佛下一刻便要燃尽成灰。

 

      蓦地脖颈一凉，他感到一股清冷气息蔓延全身，似冰凉的怀抱，又似柔和的月光。

      他长舒一口气，满身炙热被尽数化解。再不扰梦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明台醒来时，入目皆是一片灰烬。屋梁，门框，画卷，桩桩件件，悉数燃尽成灰。战事纷乱，终是烧到了此处。

 

      他忽地想起什么，纵身跳起。当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塘边时，发觉那满塘荷花尽数枯萎，塘水幽绿翻不出一点生气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小东西。”他唤。并无应答。

 

      明台发疯一般纵身跳入小塘，及膝的水不深，却混着塘底泥浆溅了他满身满脸。他不断地挖起塘中淤泥，搅拌翻动。

 

      “锦瑟！锦瑟！”

 

      却是再无那锦鲤鱼火红的身影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佛堂清幽，他一番话语响彻山涧，惊飞无数歇鸟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大师，求你告诉我……”嗓音喑哑，宛如掺入细砂。

 

      “阿弥陀佛”，得道的僧人终是不忍，手上佛珠颗颗转动，“她既愿化了你的劫，你又何苦执着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他终是在最后一字落音时放出声来，满腔思绪洪水缺闸般倾泻。

 

      苍老声音低低回转在袅袅佛香中：“只盼她不再有来世，便好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民国二十八年。

 

      王天风把那个女孩带到他面前，对他说：“从今天开始，她就是你的生死搭档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明台瞧瞧女孩，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。可就是眉头紧锁，不笑。

      “诶，我是明台。你叫什么名字啊？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于曼丽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“如果有来世，就叫曼丽吧。明歌之台，曼妍之丽。总归是明亮一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锦鲤抄 完